“當人民群眾身遇險境，當祖國需要我的危機關頭，我將義無反顧赴湯蹈火決然前行，哪怕獻出自己的鮮血和生命?！闭裾袷脑~在會議廳闊大的空間里繞成回響。王貴川昂著頭，他的前方是連片的“火焰藍”制服，廳前的投影被滿眼的藍色暈染，授旗儀式的畫面影影倬倬，透過空間錯面的光倒入瞳孔，幻成迷彩狀的蜃景，那是他被授銜的記憶。

　　窗外

　　2016年10月，溫江，消防總隊新兵訓練營，雨過初晴的操場上水汽散漫，沙塵中混雜著刺鼻的汗酸味，被軍紀嚴明的肅殺氣息凝聚的汗滴從王貴川的臉頰龐滑落，好幾日未洗過的迷彩服粘連在他身上，滿是瘙癢感。

　　“累嗎？熱嗎？聞到你們身上的汗味了嗎？記住這個味道，這是你們當兵的證明。”參謀長站在臺上，被光線細碎的臉和著跳動的脈搏聲，拉下了新兵授銜的帷幕。

　　授銜的喜悅并未逗留太久，回到寢室，王貴川掏出藏在床墊下的筆記本，上面隨手畫下的日歷和歪歪扭扭的勾?！八麄冞@些新兵都有這個習慣，數(shù)著天數(shù)過日子，盼著訓練早點結(jié)束。”新兵連班長說，“王貴川是9月12日到的訓練營，我正好擔任他的班長。他比較跳脫，但內(nèi)心柔弱，經(jīng)常會提到他母親?！?/p>

　　據(jù)新兵連班長回憶：“我們寢室窗外是訓練營的食堂，他想看看訓練營外的樣子，就借口幫忙送東西，到隔壁班去看風景。我問他看到了啥，他說有好幾棟大樓，比家里的樓房都高。我知道這家伙想家了?！币估?，只能看到高樓模糊的輪廓，王貴川卻依舊樂此不彼。

　　王貴川集訓時的記憶大部分是過于辛苦的場景，亦有甘甜浸潤其間，是冰可樂融于咽喉間的味道。“他們結(jié)業(yè)前期，我給他們定了個目標，只要能拿到內(nèi)務評比的小紅旗，就帶他們?nèi)バ≠u部買零食?！?/p>

　　小賣部的門對新兵而言，便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，為能一品美食，王貴川等人使出渾身解數(shù)，本想著十拿九穩(wěn)，但因為沒有拔空調(diào)插頭，被扣了分?！八麄兊呐ξ铱丛谘劾铮胫参肯滤麄?，準備帶他們?nèi)バ≠u部，結(jié)果王貴川說沒完成任務不配去，那段日子他一直咬著牙搞內(nèi)務，第二次評比時，我們的內(nèi)務拿了第一?！?/p>

　　2016年11月17日，完成第一階段訓練的王貴川站在訓練營的操場上，身后是接他離去的大巴，身前是即將離別的戰(zhàn)友?！坝柧毜臅r候，他對我有些疏離，沒想到離開的時候，他眼睛都紅了”，班長笑道，“他手里拽著個空的可樂瓶，是到小賣部時我給他買的，他說，幫我?guī)У綖o州去?！?/p>

　　糖水

　　大巴緩緩駛?cè)胱详柎蟮老谰仍?，踏出車門的一瞬，他的視線跳過了列隊迎接的消防官兵，落在?？恐南儡嚿?。自貢市富順縣一個小村落走出來的王貴川從未見過消防車，“覺得這車很霸氣，就和電視劇里的戰(zhàn)車差不多?！蓖踬F川看著消防車，差點挪不動腳。

　　“稍微有點閑暇就會圍著消防車轉(zhuǎn)悠，每天中午打掃衛(wèi)生的時候，我都會主動申請去打掃車庫。”消防車讓王貴川逐漸有了擔任消防員的實感，訓練起來也格外賣力。

　　“他有一股不服輸?shù)膭?。”原搖翔路消防中隊戰(zhàn)斗二班班長祝獎說，“體能訓練完以后，他還嚷嚷要加練。做單杠，他嫌訓練服輕了，就背著空呼器做。不過，私底下，他又是一個‘鬼主意’很多的人，當他的班長挺頭痛的?！?/p>

　　時至小雪，天涼風疾，依然抵不住劇烈運動后的燥熱。午飯后，消防老兵們都習慣性走進食堂里捎上一點鹽，放進溫水中，補充因高強度訓練流失的鹽分。王貴川有樣學樣，但他進入食堂后發(fā)現(xiàn)在鹽盒旁放了一包嶄新的白糖，太久沒喝過汽水的王貴川有些嘴饞，便用紙包了一點白糖，捎回了寢室。

　　一周后，王貴川的糖水受到了整個寢室的追捧，卻也被班長嚴肅教育了一番。而他的二階段集訓也如這杯糖水，溫潤中溢著一絲甘甜，有共同拼搏的隊友，有關照體貼的班長。

　　“雖然他的‘鬼點子’比較多，但訓練一直很賣力，考核成績也是全員第一。當?shù)弥环峙涞綋u翔路時，我很開心，還給他開玩笑說，到了搖翔路會狠狠操練他，結(jié)果他拍了拍胸口，讓我盡管放馬過來。”祝獎回憶道。

　　水槍

　　進入搖翔路消防救援站后，王貴川被分配到戰(zhàn)斗一班?！爱敃r，我在戰(zhàn)斗一班擔任駕駛員?！睋u翔路消防救援站戰(zhàn)斗一班班長李壯道，“王貴川只要一得空，就會圍著我請教消防車的駕駛知識?！?/p>

　　“我不太會說話，所以平時就很少講話，會讓人誤會我不好相處。”王貴川無視了李壯的“默然”，像跟班一樣追著李壯。

　　從不愛搭理到無話不談，用李壯的話說就是被王貴川纏怕了，“后來會和他聊聊家常，但大部分時候都是聽他說，他是個嘴里閑不下來的人?！崩顗涯樕蠏熘┲钡男σ猓昂髞硪驗榻?jīng)常一起出任務，我們培養(yǎng)出了一定的默契，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要干啥?！?/p>

　　“他挺能和隊友們打堆的，身邊的人都能和他聊上幾句，而且學東西很快，是他們那批兵里第一個擔任一號員的?！崩顗训?。

　　王貴川的救援經(jīng)驗十分豐富?！八蟾乓荒昃鸵獏⒓?00起救援，各種類型的都有。”李壯道。

　　太多的救援經(jīng)歷，讓王貴川的記憶混攪在一起，腦子里想得起來的，都是救援過程中出現(xiàn)的失誤，需要不斷去回想、總結(jié)、解剖，成為警示。

　　所以，金色巴黎的那場火災，被王貴川不斷提及?！澳谴问墙鹕屠?1樓的一間單身公寓發(fā)生火災，火勢很大?！蓖踬F川和隊友扛著水槍來到公寓門前，里面濃煙四散，波紋狀的烈焰在煙霧遮罩中瘋狂曳動?！盁熿F太大，房內(nèi)的情況無法探測，我和隊友接上了室內(nèi)消火栓，開始內(nèi)攻?！彼诿骰鹱茻?，汽化成水霧，浸入王貴川的脖項，“那溫度，就像被放在開水里煮一樣。后來隊友開玩笑，說都能聞到肉香味了?！?/p>

　　房內(nèi)火勢逐漸得到控制，但煙霧依舊排不出去，王貴川便讓隊友將水槍交給他，去尋找排煙點。隊友剛離開不久，王貴川的水槍便出了問題。“水槍突然不出水了，房間內(nèi)的燃燒物還有很多，如果水接續(xù)不上，火勢會重新爆發(fā)。”王貴川立刻抬起隊友留下的水槍，接著滅火?！爸蟛胖?，我那把水槍因為室內(nèi)消火栓的壓力太大，將水帶的接頭沖掉了?！?/p>

　　王貴川沒有得意于自己的處變不驚，而是反思接頭的接法是否出現(xiàn)了問題。“這算是我的一個心病吧，后來每次滅火救援，我都會仔細檢查水帶的接頭接穩(wěn)了沒。”

　　手套

　　在不多的刻骨銘心中，敘永縣“12·9”山體滑坡依舊是王貴川心中難以磨滅的“不愿提及”，只因他全程在場，看到了那片煉獄似的廢墟。

　　“接到增援通知是在2018年12月9日下午18時許?！痹瓝u翔路消防中隊副中隊長樊福建道，“接到通知后，我立刻帶上王貴川等人向敘永縣分水鎮(zhèn)出發(fā)?！?/p>

　　消防車駛?cè)敕炙?zhèn)后，便被大霧裹挾，冷空氣夾著雪花撞擊在車窗上，漾開數(shù)道霜紋?！澳芤姸戎挥幸幻鬃笥遥质潜P山路，我們只能緩慢前行?！痹愀獾奶鞖鉅顩r在王貴川等人的心里布上了一層陰影?！吧襟w滑坡的救援難度很高，再加上能見度和低氣溫等問題，對受困人員和搜救人員的體能都是極大的考驗?！狈＝ㄕf道。

　　趕到現(xiàn)場后，王貴川等人被安排到了搜救隊中，鞋底無數(shù)次從碎石瓦礫上踩過，王貴川愈發(fā)焦急?！爱敃r已經(jīng)接近凌晨了，還有好幾名被困人員被埋在我的腳下，但就是找不到，這是最大的煎熬?！闭谶@時，一名脫困人員的對講機傳來了低沉的電流聲，受困人員的聲音通過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信號傳進王貴川的耳朵里。

　　“找到了！”王貴川精神一震，就在他們的搜救范圍內(nèi)，有兩名工人被困在坍塌的碎石堆下面，前端是一塊被壓變形的預制板，它剛好撐住了垮塌的頂梁，為兩名受困人員提供了狹小的生存空間。

　　“我們將鋪在最外層的斷梁清除后，通過碎石內(nèi)的縫口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，頂在前面的工人被條石壓住了腿，他的肩上還壓著一根斷裂的房梁，沒法行動，身后的那名工人因活動受限，也提供不了任何幫助?！蓖踬F川回憶，“隊長立刻部署，讓我從側(cè)面打了一個能容納一人匍匐前進的洞，他從另一側(cè)打了一個腦袋大小的小孔。”

　　“那個空間全靠斷梁撐著，隨時會坍塌，我們只能在極限范圍內(nèi)打救援孔。王貴川身形修長，我就讓他去救援?！狈＝ǖ?。

　　孔洞打出后，王貴川立刻展開救援，結(jié)果入洞后發(fā)現(xiàn)，必須破開最外圍的瓷磚才能進行施救，“因為空間太過狹小，導致通風很差，沒辦法使用電鉆，只能用鑿子一點點鑿開?！庇谑?，一場漫長的拉鋸戰(zhàn)就此展開。

　　“我從另一側(cè)的小孔里探進頭，幫王貴川照明及安撫受困人員的情緒。王貴川就一點點的鑿著瓷磚，還要將灰塵和泥土清出去?！狈＝ǖ馈?/p>

　　“鏘鏘”的敲擊聲在這條生與死的分界線上連綿，王貴川的護目鏡上是熱氣、汗滴與灰塵交織的霾影。匍匐太久，他的血管開始收縮，刨動碎石的動作開始變形，鋒利的石渣扎破手套，在他的手上留下血痕，鮮紅的血順著本已結(jié)痂又崩裂開的傷口灌出。

　　“再給我遞雙手套！”王貴川的身子緩緩退出洞口，他的身后四散著破裂的手套。

　　“我問他要不要換人，他說，洞里比外面熱和。”樊福建回憶，正是王貴川的這句玩笑話，將那名被石板壓住的工人從鬼門關中拉了回來，“那名工人已經(jīng)到極限了，好幾次差點昏睡過去。聽到王貴川這句話，他發(fā)出了笑聲，本來凝重的氛圍，也被沖淡了許多。”

　　歷時7個小時，兩名工人終于被救了出來，王貴川靠在碎石堆上，看著他們被抬上救護車，長舒了一口氣?！叭司瘸鰜砹?，還活著。”這是王貴川腦中唯一的念頭。

　　這次救援，給王貴川帶來的，除了四川省消防救援總隊個人二等功外，還有逝去之人的夢魘和后知后覺的惶恐。

“過了很久，有次聊天的時候王貴川問我，萬一那個洞垮了，他是不是就死了。我說，既然我和他一起去的，就會把他平安帶出來?！狈＝ǖ?，這句話卻更像是寬慰，或是一道平安符。

　　父母

　　2020年4月29日，王貴川收獲了消防生涯里的又一份榮譽——瀘州第7屆“瀘州青年五四獎”?！爸雷约旱锚剷r，整個人都是懵的，特別是去領獎的時候，其他獲獎者都是為社會發(fā)展做出了貢獻的，我覺得自己沒到那個層次。”

　　習慣了沖鋒在最前線，習慣了將生命付諸于保護人民的安全，王貴川對自己的價值與前程卻鮮少有過清晰的定位。正如他當初放棄擔任班長的決定一般，“當時覺得消防車駕駛員對救援任務更有幫助，而且能駕駛消防車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，就決定放棄當班長，去學了駕駛。”

　　此后，潛水員、繩索救援、消防機器人和各種專業(yè)救援培訓占據(jù)了王貴川大部分時間，為了能更快的提升自己，他甚至放棄了假期，也錯過了與父母一起出游的約定。

　　起初，王貴川本有機會邁入大學的校門，正是考慮父母養(yǎng)家的辛苦，最后放棄了學業(yè)，選擇了消防?！霸谧铋_始的一年里，心里也曾后悔過選擇這份職業(yè)。聽到同學們聊起大學里的趣事和普通上班族的自由，覺得自己要承擔這么繁重的訓練和救援任務，會很羨慕他們?！?/p>

　　因為是消防員，所以王貴川撐起了他的桐枝鐵干，承受著寒潮、風雪、霹靂，將霧靄、流嵐、霓虹留給他守護的人們，在生與死的抉擇間，筑起成熟與決絕的表象。

　　“我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，說我想回家?！蓖踬F川的母親聽后，許久沒說話，本以為會被母親責罵，最后卻是母親輕柔的一聲：“實在累了，你就回來，媽養(yǎng)你?！边@句話抽空了王貴川所有的苦悶和猶豫，“雖然他們不在身邊，但一直是我的倚靠，如果要一直讓他們?yōu)槲覔?，我也太不孝了。?/p>

　　獲獎后的王貴川，第一時間把這份喜悅與父母分享，“本來想聽聽他們的夸贊，結(jié)果父母只關心我身體好不好，什么時候能回家?！蓖踬F川側(cè)了側(cè)臉，眼瞼微微顫抖，清了清嗓子，方才續(xù)道，“因為離開的太久了，通話時想聊點家長里短也說不了太多，現(xiàn)在就想能早點休個假，回家好好陪陪他們。”

　　年味已然在瀘州的每個角落彌漫，王貴川依舊無法歸家。他得守著這個城市，直到警鈴長喑。（完）

編輯：李永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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