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　廖泳清

　　初抵建水，足下青磚已鋪展出一條時光的歧路。木質(zhì)的門楣、雕花的梁柱、高懸的匾額——“朝陽樓”“臨安客?！薄敖ǜ?dāng)鋪”“臨安府署”“學(xué)政考棚”，這些名字如古銅的銹跡，沁入街巷的肌理。朝代在此失了邊界，明磚清瓦，宋韻元風(fēng)，融作一爐氤氳的舊夢。

建水明湖照片

　　古人營造家園得有多大的魄力，對生活有怎樣的追求，在朱家花園達(dá)到了極致。二百一十四間房屋，四十二個天井，在一個家族不僅是一組數(shù)字，更是讓人震驚的財富和文化、創(chuàng)造、堅韌的偉大力量。在一百一十多畝的廣闊大地上，巧妙錯落地點(diǎn)綴著眾多亭臺樓閣、假山湖池，高峻的假山、迷宮般的奇石水簾洞，參差搖曳的竹苑、荷塘、香草曲徑，帶給人的除了藝術(shù)享受，還有藝術(shù)匠心，恢宏的視界。庭院深深，曲徑回環(huán)，“縱三橫四”的森嚴(yán)布局，每個方寸之間都凝聚著一代能工巧匠的心血?；ù暗褡亮岘嚕芙怯w，每一單元都浸透了朱氏族人數(shù)代的夢想與榮光。

　　世事終究撲朔迷離，時代的浪潮席卷裹挾龐然大物和螻蟻同行，看似不可撼動的華美宅邸，終成了命運(yùn)難測的牢籠。三次抄家，三次傾覆，昔日的喧嘩與鼎沸，終被時光搓揉成一縷微塵。陽光透過花窗的鏤空，在青石地上投下明滅的碎影，仿佛那些被碾碎的榮光，依舊在磚石縫隙間無聲地喘息。

建水朱家花園一角

　　在驕陽下看了半天，排隊等候一個小時品嘗“汽鍋雞”，朱家花園門楣在初上的華燈中依然锃亮。只是，花園中人已和朱氏族人未有聯(lián)系。古鎮(zhèn)游客如云，摩肩接踵，住宿也極難尋，走過三家客棧，終于覓到合適的民宿，幾人分住兩家。一間民宿在幽深巷內(nèi)，天井小巧緊湊，新添的旋梯像水晶云板，芭蕉、石榴、藤蘿蔥蘢著綠意。大人，小娃，三人在標(biāo)間擠是擠了，卻意態(tài)閑適。另一民宿用百香果引導(dǎo)進(jìn)院，密布的香果帶來的充盈感極其治愈。人生其實需要那么多嗎？簡單的快樂，一床，一室，家常美味，夢想同樣香甜悠遠(yuǎn)。

　　次日早起，發(fā)現(xiàn)太陽如影隨形。云南之南，高原的朝陽善于渲染，古鎮(zhèn)連綴參差的兩個湖泊在陽光映照下，捧出浮光躍金的奇幻。一天的好心情從此而來。

　　事情往往在暢快舒爽中出現(xiàn)轉(zhuǎn)機(jī)。按計劃前往大板井看古井、吃豆花。古鎮(zhèn)不大，也禁止車輛通行，于是步行。一路走一路拍，幼兒需走走停停，涼爽的夏日也有了汗?jié)窀杏X。老西門店食客熙熙攘攘，幾口大鍋氤氳著熱氣，尤其兩碗熱辣的豆腐腦兒搶上桌，汗水涓涓而來，一下子濕了衣衫。豆腐腦柔若無骨，鮮美糯潔，一骨碌滑下喉滑進(jìn)肚，煙火氣息和市井風(fēng)味涌上心頭。舌尖觸到的不只是咸鮮，恍然是無數(shù)前人滴落青石板的汗意，靈魂輕飄飄浮在時間之河上。

　　出門來，衣衫鮮麗的各地游客倚在闊大的水井邊，把一桶桶水灌進(jìn)各色水瓶水具，井口篆刻讓人愰惚回到過去某個年代。是的，市井生活永是普羅命運(yùn)，我們幸運(yùn)托生在了當(dāng)下，或者是多少個輪回才有今天的安閑？

　　日上三竿，不想搶回耽擱的時光，文廟仍得去看。建水興盛了七百多年，其文脈無疑盛于他地，文廟規(guī)模、影響據(jù)說在全國排名第二，僅次于曲阜孔廟，“太和元?dú)狻迸曝乙松钏技床煌岔?。建水文廟的誦讀早課是有特色的，宏亮的誦讀聲聽了一段，就開始了蒙童開筆儀式。伴隨著孩童們禮拜、習(xí)字的莊重氛圍，文廟富有象征意義的殿廡次第展開。

建水孔廟開筆儀式

　　七百余年，五十余次修葺，文廟如巨木，深深扎根于滇南紅土。泮池水映天光，象征孔子的思想如汪洋般浩瀚無涯。大成殿肅穆得令人屏息，二十根整塊青石巨柱撐起巍峨的殿宇。前檐那對“石龍抱柱”，龍身盤繞云紋，似要掙脫石柱騰空而去，將凡俗的沉重托舉入精神的永恒。廊下稚童執(zhí)筆，在紅紙上臨摹先賢的箴言，墨跡稚拙卻鄭重，筆尖流轉(zhuǎn)著“滇南鄒魯”千年不絕的薪火——那墨跡洇開的，是文明在時間褶皺里的頑強(qiáng)新生。

　　建水是明代臨安府署所在。府署的儀門便是一道界限，門外市聲隱約，門內(nèi)官威猶存。甬道幽深，戒石坊上“爾俸爾祿，民膏民脂”八字，曾是懸在歷代知府頭頂?shù)暮?。大堂空寂，那卷棚下的“明鏡高懸”匾額，在空蕩里徒然映照著虛空。堂前一方小小蓮池，水波不興，映著天空的藍(lán)。蓮與“廉”諧音，是無聲的警醒，靜默中沉淀著權(quán)力過往的深重與輕浮。蓮葉無言，水影微漾，仿佛仍在掂量著那份早已消散的“民脂民膏”的分量。

　　佇立學(xué)政考棚，遙想當(dāng)年，多少士子學(xué)童，皓首窮經(jīng)，只為在這森然排列的號舍，在逼仄的隔板中，翹盼一朝騰達(dá)和命運(yùn)輪轉(zhuǎn)?？上?，多少夢碎在這孤寂的狹小空間，囿于命運(yùn)拔節(jié)的窄徑。也正是這幽深甬道里研磨的時光，支撐起“臨半榜”的赫赫文名，一些傳奇故事，訴說著一種文明的流轉(zhuǎn)——那曾經(jīng)煎熬過多少士子心血的窄廊，如今只余下閑適的墨香。

建水之臨安府衙

　　日影西斜，踱向城外的雙龍橋。十七孔連綴如長虹臥波，鎮(zhèn)鎖著塌沖、瀘江二水。橋身倒映水中，半輪古月與半城燈火在波心無聲交匯，仿佛一條時間的分界線，將過往與當(dāng)下溫柔地縫合成一道水上的光影。古橋如舟，載著千年的風(fēng)月，在夕照的余暉里靜泊。

建水雙龍橋

　　暮色四合，終又回到古城腹地。大板井在昏黃的燈下泛著幽光，井口青石板上繩索磨出的凹痕，已深陷如時光刻下的皺紋。一位老者汲起一桶井水，清冽的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那水聲，那凹痕，那亙古的沁涼，分明是這古城最深處不息的脈搏——繩索勒進(jìn)石頭的印記，比任何碑文都更清晰地鐫刻著“日子”二字。

　　建水無朝代。它只是一座城，在磚石木瓦的肌理中，在井水的清冽里，在廟堂的莊嚴(yán)與市井的煙火間，將層層疊疊的歲月熬煮成一鍋濃稠的時光。走在其中，人便成了它漫長敘事里一個微小的逗點(diǎn)，在青石板上叩響自己的回聲。

作　者　簡　介

　　廖泳清，四川瀘州人。四川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四川省散文學(xué)會會員，瀘州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瀘州市散文學(xué)會會員。著有詩集《酒城心語》《半盞月光》，散文集《筆峰倚夢》，主筆編撰過多部文集，獲四川文學(xué)獎、中國新寫實主義詩歌年度獎、瀘州年度文學(xué)獎等。

編輯：李永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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