川南在線 發(fā)布時間:2021-08-20
——吃貨的“春天”之一
陳大剛
退回去五十來年,古藺縣城沿河有數(shù)十棵大黃桷樹,環(huán)城公路邊都是田土人家,竹林果木,桃李杏梨,枇杷紅棗,應(yīng)有盡有。所以,我夢中童年時的古藺縣城,整個就是參差掩映在茂林修竹果香中。
有樹有竹,自然就少不了蟬鳴——一到夏天,縣城、河岸與城郊的田野,就成了蟬聲“跳壩壩舞”的廣場。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中,能夠與這蟬聲比高下的,就是賣瓜子的老王那長聲吆吆的叫賣聲——“向兒葵嘛——酥嘞……脆嘞……”
“向兒葵”是古藺方音方言,又叫“葵花(兒)”。直到多年后離開故鄉(xiāng)到外面上學(xué),我才知道這“向兒葵”就是書面語的“向日葵”與外鄉(xiāng)人說的“瓜子”。但是,就如佛羅伊德大師所說,童年的經(jīng)歷會影響一生一樣,我至今只認(rèn)從老王喉嚨里飄出的“向兒葵”。
向日葵花(圖片來尖:網(wǎng)絡(luò))
在我童年與少年的記憶中,每天下午兩點左右,老王的吆喝聲就會如約而至,從家對面公路的樹蔭里飄過河來。那聲音一唱三嘆,也如蟬鳴,又仿佛一支彩色的鳥,在夏日午后的空中忽低忽高,忽上忽下優(yōu)雅飄飛……神奇的場面隨之出現(xiàn)——我與大大小小的娃娃們有如是聽到學(xué)校的集合口哨,不約而同地從家里或玩耍的地方向公路邊聚合。那情形就如同當(dāng)年大人們聚在一起,迎接高音喇叭中傳來的最高指示。
大約10分鐘光景,老王手提竹籃,腳踩著他誘惑人的長聲吆喝出現(xiàn)在我們前面——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,呶著寬厚的嘴皮,大臉膛帶著笑容。他頭包白帕,一身藍(lán)布長衫。高大的身軀估計是常年要低下來與我們這些小主顧打交道的緣故,有些佝僂,但那露出笑容的寬厚嘴皮,在我眼中卻著實好看,甚至讓人崇拜。
當(dāng)然,我們崇拜的其實是他手中竹籃里熱乎乎的五香“向兒葵”——用柴火精心炒就,顆顆香甜脆,據(jù)說加了十多味香料,配方是仙人托夢支招——是不是有這回事無法考證,但我們那時看著就要流口水,聞著就喉嚨直癢癢,篼里沒錢心頭就要驚叫喚,卻是真真切切的。
說那時,眾人的眼珠都從眼框里跳出來,落到了老王的竹籃里,并隨著竹籃那些散發(fā)出香味,擠眉眨眼的“向兒葵”上下起舞。有錢的娃娃早已驕傲地掏出了閃亮的硬幣,沒錢的也要下意識地掏,希望出現(xiàn)奇跡,憑空有一個硬幣跳到手中。
兩分錢撮一瓢羹兒,五分錢撮一小瓶瓶。撮上“向兒葵”的娃娃,首先將“向兒葵”放在舌頭上,搖頭晃腦先舔掉“向兒葵”殼上那層咸味、微甜味及五香味,才“咔”一聲嗑出“向兒葵”米,又故意嚼得“喳喳”響,最后才在幸福滿滿中吐出“向兒葵”殼。直讓那些穿開襠褲的小屁蟲胸口一攤口水,甚至埋頭去撿那“向兒葵”殼。如果吃“向兒葵”的娃大方,就會兩顆三顆地分與小伙伴——那場面十分動人,手舉“向兒葵”的小伙伴,有如舉著一面旗幟,眾小把戲跟屁蟲一樣,簇?fù)碓谒磉叄髦谒e手討要。這叫“一呼云集”與“唯‘向兒葵’是瞻”。古藺民間有個的說法,“有錢為大哥”,在我們那些小把戲們的“江湖”上,手里舉著一把老王“向兒葵”的人,絕對是大哥,分分鐘一身神光。
我當(dāng)然享受過老王老“向兒葵”那種深入五臟六腑的香——酥——脆。留在舌尖上的味道,于我是一道永恒的風(fēng)景。如果用修辭上的通感來說,就如同記憶的底片上故鄉(xiāng)農(nóng)歷十五的夜晚,一輪清幽圓月掛在小城上空,泛著月光的小河淙淙如弦,流過色澤蒼蒼的石橋,流過橋邊的大黃桷樹,流過吊腳木樓的燈火;又像初中時班花那臉上拂過來的春風(fēng),顫抖出神秘的膚香……可惜我那時常常馕中羞澀——除了過年時父母給的三毛兩毛及長輩親戚給的三分五分押歲錢外,平時根本就沒有收入,基本上夏天一到,包包里就現(xiàn)“赤字”。所以就免不了有干鼓著雙眼看別人享受的時候,也有認(rèn)大哥的時候。
因為現(xiàn)實很骨感,滿足不了我追求“向兒葵”的口腹之欲,所以就只有精神上“打牙祭”——我曾經(jīng)多次浪漫地暢想,等長大有了工作,首先就胖吃一頓老王的“向兒葵”,干脆將一籃子“向兒葵”全買了,把衣服褲子的包全裝滿。天一亮就開始吃,一直吃到月亮在縣城邊的火星山上露頭。還想過豪橫地當(dāng)一回號令天下的大哥,把“向兒葵”分一點給其他娃娃,讓張三娃,李二狗,陳牛兒、王老四等全成自己的跟屁蟲。尤其是要悄悄塞一把給我喜歡的女同學(xué),讓她不再與其他男生說話——哇噻!現(xiàn)在想起來,這其實是人窮志短,甚至還不正能量——當(dāng)學(xué)校教育我們當(dāng)接班人的大事碰撞到老王的“向兒葵”時,竟然會讓10來歲的我將“接班”大事忘到九霄云外。
“向兒葵嘛——酥嘞……脆嘞……”——之前,我以為這只是我的個體經(jīng)歷。不曾想幾十年后說起老王的長聲吆喝時,縣城上街、中街、下街及城郊那些與我年齡上下五六歲的古藺人,居然都有共同的“童話”——老王向兒葵的香甜酥脆,依然在他們的舌尖上跳動呼喊,不絕如縷在夢中……
我是這樣總結(jié)的——故鄉(xiāng)是一枚童話中的金幣。一面是大自然的象形文字,一面是人為的拼音文字。如果說夏天的蟬鳴屬于“大自然的象形文字”,那么,老王的“向兒葵”就應(yīng)該是“人為的拼音文字”。在那個物質(zhì)與精神都極度空洞的年代,“向兒葵嘛——酥嘞……脆嘞……”的長聲吆吆詠嘆,與當(dāng)年滿大街打了雞血一樣的呼口號聲、高音喇叭里傳來的聲嘶力竭的廣播聲、學(xué)校組織的批劉批鄧會上人們的發(fā)言聲,以及家長粗暴的呵叱聲相比,簡直就是鶴立雞群,出污泥而不染,清純少女一枚,又仿佛來自天界,把蕓蕓眾生的心從喉嚨里召喚出來,飛向云端……這叫孤篇蓋全唐,一詞壓兩宋。
補(bǔ)記:
老王雖是當(dāng)年古藺合城的“風(fēng)云人物”之一,但關(guān)于他的身世,許多人人都是“不知有漢,更無論魏晉”。我經(jīng)多方走訪,得其稀疏音訊如下。
解放前的一個冬天,在下街油榨房開客棧的邵三孃大清早開門,就看見一個十多歲的小伙子靠在當(dāng)街爐子邊,一腳長滿了凍瘡。詢問之下,小伙子說姓王,家住高家山,父母過世,已經(jīng)兩天水米不進(jìn)。邵三孃聽得眼淚區(qū)區(qū),收留了他,幫著打雜,給點吃的——邵三孃那也是小本生意。
老王在城里落腳后,先是學(xué)做炒米糖討生活,后經(jīng)高人指點,改行做“向兒葵”——此后幾十年如一日就做這件事,自是爐火純青,香了一座城?!跋騼嚎铩粥稀噜稀蓖ǔ沁汉?,男女老少皆呼其“老王”。
解放后,政府分了一間小屋給老王,與邵三孃同一院子。他特喜逗孩子樂,誑院子里正在吃飯的三歲小兒,說碗底有條蟲,小兒一翻看,飯菜全掉。老王便樂呵呵賠飯菜。娃娃們后來學(xué)精了,只要嗅到老王屋里有肉香,就會拿碗找老王,問有無蟲。
據(jù)邵三孃孫女講,老王感恩,因為買賣還可以,生活比較滋潤,只要吃點好的,都要孝敬邵三孃。邵三孃過世時,他也雙眼通紅,哀慟帶孝,守靈送終。放學(xué)路上見到邵三孃孫女,撮一瓢羹向兒葵是必須的。同時享受“撮一瓢羹向兒葵”待遇的,還有一個小姑娘——邵三孃曾給老王撮合一個城郊農(nóng)村大姑娘,二人也合意。只是對方父母嫌他孤身又年齡大,未果。那小姑娘就是該女子女兒。1980年代中期,老王突發(fā)重疾走人。鄰居料理其后事時發(fā)現(xiàn),那存錢箱子下面,赫然有一本小姑娘作業(yè)本。
作 者 簡 介
陳大剛,赤水河畔古藺大山中人,四川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。于各類報刊雜志發(fā)文三百余篇,并出版《站立天地間》《對自己好點》《筆走大中國》《筆走五大洲》四書。其中版稅出版的旅游文化散文集《筆走大中國》與《筆走五大洲》兩書,從歷史、地理、文化多個角度切入中國與世界著名“自然景點”和“文明景點”,傾注了一生積淀與滿腔心血,充滿了磅礴噴發(fā)激情、縱橫捭闔視野、深遂廣博思考,以一唱三嘆筆調(diào)與絢麗多姿文字繪制了獨具個性的“中國地圖”和“世界地圖”,唱響了一曲深沉而浪漫的人類贊歌……
(完)
編輯:李永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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